大风起兮云飞扬（上部）九
九
有些人，不管姓张姓李还是姓王，不管耕田经商还是打铁做木匠，不管生十个儿子还是九个女儿，不管人生如何鸡飞狗跳，其实只有一个名字：老百姓。
而有些老百姓，却因缘际会，拥有自己的名字。
有些人自己一直知道自己应该拥有自己的名字，但他们中的很多人最后还是成了老百姓，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最终做到了。
千百年来，没有人知道在历史上成功留下名字的终极秘密究竟是什么，于是人们发明了一个词，叫因缘际会。
这一次，因缘际会于秦二世元年七月。
有九百个名叫老百姓的老百姓，被征调去戍守渔阳。这一天他们来到大泽乡，大雨滂沱，道路泥泞，而且泥石流导致山体滑坡，把路给堵住了。没办法，九百人就在大泽乡挨着一溜神祠驻扎下来。
这九百个叫老百姓的老百姓，突然间有两个人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们是屯长陈胜和屯长吴广。这两个人虽然和那八百九十八个人一样是此次被征调到渔阳的老百姓，但县丞看他俩为人机灵些，便提拔他俩做了屯长，一路上帮衬着押送官吏管束被征调的其他八百九十八个老百姓。
大雨连着下了几天，泥石流越来越严重，道路不通，九百人被拦在大泽乡走不了。
借着上厕所的时机，陈胜、吴广两人私下里悄悄议论。大雨耽误这些天，估计时间来不及了，迟到是要斩首的。怎么办？去迟了斩首是一死，逃跑被抓住也是一死，造反也是一死，左右是个死，为了这样的国家去送死，值得吗？
说完，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把头转过去，继续小便。
解完手，陈胜说道：“老百姓被秦国祸害了多少年了。听说，秦二世是秦始皇的小儿子，皇位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实际上公子扶苏才应该是真正的秦二世，但是秦二世把他给杀了。”
吴广压低些声音说道：“我也是这么听说的，看来是真的了。”
陈胜又说道：“都说扶苏是个仁爱贤良的公子，很多人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我还听说，原来楚国的大将项燕也是一样，有人认为他死了，也有人认为他躲起来了，有机会一定会为楚王报仇。秦始皇灭六国、秦二世兄弟相残、诛杀忠良，我想天下痛恨赢氏的人一定不在少数。为今之计，我们不如诈称是公子扶苏和项燕的人，带领天下揭竿而起，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响应。”
吴广点点头，说道：“这个主意好。但是这么大的事，得占卜问问吉凶。咱们这次征调的人里，有一个人，我知道他懂占卜。”
于是吴广把占卜之人悄悄找来，三人躲到一边，陈胜、吴广把事情大概和那人说明了一下。那人听说要造反，心里十分惶恐，但眼见陈、吴二人心意已定，况且他二人所言不假，如果不能按期到渔阳，这群人都得死，自己命如土芥，但能多活一日也是好的。于是他从路边随手拔了些草，数来分去地摆弄了大半天，然后对陈胜、吴广说道：“卦相大吉，你们说的事都能成！”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是问问鬼神的意见吧。”
陈胜听了喜形于色，对吴广说道：“若想大事成功，咱们得先服众！”
占卜的察言观色，料定陈胜、吴广这是要商量大计了，心想这种掉脑袋的事最好别搀和，赶紧装肚子疼溜了。
陈胜、吴广两个人商量了大半日，想了各种办法。什么抓两个刺儿头杀了立威啦，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礼啦，说来说去都觉得不足以真正团结这么多人跟着他们玩命。万事开头难，这个头必须开好。况且还得想着点以后。
最后，主意总算有了，两人的意见也达成了一致，但谁来挑头，又成了新问题。
吴广对陈胜说道：“陈兄，我看还是你来吧。一旦事成，天下都以你为尊。再说我这人比较粗心，长得也不够威严，不如你。你最合适。”
吴广的心里话是，虽然一起造反，但擒贼先擒王，万一被抓住了，只要不是首犯，就算杀头，或许还可以免掉灭族之罪。
陈胜倒也不客气，说道：“既然这样，我来就我来！”
于是吴广依计去河边打渔人前夜下的网中，拉扯了几下，从网中抓了一条鱼上来，将事先写好的白布条用一根竹棍从鱼嘴塞入鱼腹之中，然后把鱼重又扔回渔网之中。
一切布置停当之后，吴广叫生火做饭的去河边找渔民买鱼。
不久，鱼买回来了，做饭的一顿忙活，支灶的支灶，生火的生火，杀鱼的杀鱼……突然，杀鱼的惊异地叫了起来：“快来！快来！快来看看我在鱼肚子里掏出什么东西来了！”
近旁的几个人纷纷围过来，杀鱼的把刚从鱼腹中掏出来的、血糊糊的一卷白布条打开，大家都惊住了，只见布条上写着三个字。
“快！快！快找认识字的人来看看！”
很快，认字的人被找来了，布条上的三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被读了出来：陈——胜——王——
大伙啧啧称怪了半天，接着做起了饭。
入夜后，吴广偷偷溜出营帐，来到驻地旁的神祠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火种，点起篝火，然后学着狐狸的叫声在夜幕中不断大声喊道：“大楚兴——，陈胜王——！”
喊声惊醒了旁边营地中已经入睡的人们，听着这凄厉的叫喊声，人人惊恐。天亮以后，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地看向陈胜这边。
陈胜知道时机已到，忙给吴广使眼色。
二人起身拉押送的两个将尉去喝酒，等到把将尉都灌醉了，吴广便发起了牢骚：“这鬼天气，雨下个不停，路又不通，我看咱们也别在这里耗着了，赶紧跑吧，省得将来杀头！”
一个将尉满身酒气地说道：“喝多了吧，话能随便乱说吗？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吴广接着说道：“恁娘！这日子没法过了，堵在这里多少天了不挪窝，你们好酒好菜地吃着，谁能替我们这些人想想？我看晚跑不如早跑，早跑早自由！”
将尉一拍大腿，骂道：“你敢！你要敢跑，我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你抓回来砍了！”
吴广又说道：“恁娘！我就跑了，你能拿我怎么样，不但我要跑，我还要带着大家一起跑！”
将尉大怒，说道：“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再要胡说，立刻叫人把你拉出去就地正法！”
吴广再激道：“王八蛋，都他娘的是王八蛋，谁他娘的不砍了我，谁他娘的不是娘生的！”
将尉嚯地站起来，拎起鞭子晃晃悠悠地走到吴广跟前使劲按住吴广，抡起来鞭子就朝吴广肩上、身上、腿上抽去。打得不过瘾，又咣啷一声抽出腰间的青铜剑来，就要杀了吴广。
吴广赶忙挣脱将尉站起来，上前去夺将尉的青铜剑。将尉毕竟醉了，身体不稳，手上力气也不济，二人扭打了几下后，剑被吴广夺了下来。吴广也不犹豫，一剑刺出，将尉便倒地死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另一个将尉也半醉着，没想到事态发展得这么突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陈胜制住，也被吴广上来一剑刺死。
吴广提着滴血的青铜剑把那八百九十八人召集起来，然后把陈胜推到中间。
陈胜动情地对众人说道：“兄弟们，咱们大家运气不好，赶上这场大雨，这么一耽搁，到渔阳肯定会晚，迟到可是斩首的死罪。就算运气好不杀了我们，大家也都知道，这世道，戍守在外能活着回去的没有几个，十之六七都会死在戍守之地。兄弟们，壮士不死则已，死，就要死得天地皆知、一鸣惊人！兄弟们，这天下，王侯将相难道真的是生下来就天注定的吗？”
陈胜话音一落，吴广马上大声喊道：“兄弟们，这天下，王侯将相难道真的是生下来就天注定的吗？”
人群里过了一会儿，有人细着嗓子应道：“这天下，王侯将相难道真的是生下来就天注定的吗？”说完哭了起来。
陈胜见有了回应，便又大声鼓动道：“兄弟们，这天下，王侯将相难道真的是生下来就天注定的吗？”
群情涌动。
于是陈胜说道：“兄弟们，秦二世无道，残杀兄弟，祸害老百姓，咱们大家都是受害者。大家都认得我和吴广吧，其实我们是公子扶苏和楚国大将项燕派来的，公子和燕将军说了，秦二世无道，人人得而诛之。从今往后，大家如果愿意跟着公子和燕将军的，那就脱下你们右边的衣袖，露出你们右边的臂膀，跟着公子和燕将军一起振兴大楚！”
一个两个三个，渐渐开始有人脱衣服。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顿饭的工夫，九百人都左袒跟了陈胜、吴广。
吴广叫人在空地堆起土丘，设坛歃二将尉之血，祭以二将尉之头，壮烈盟誓：“大楚兴，陈胜王！诛二世，回家乡！”
于是，陈胜自立为将军，拜吴广为都尉，二人带领这不到一千人拔营回头去攻打大泽乡。虽然是乌合之众，也没什么兵器，都是临时在路边砍了些树干扛了做武器，但出其不意，竟然很快把大泽乡给攻克了。攻克大泽乡后，陈胜、吴广顺势收编了大泽乡的军队，收取了大泽乡的储备粮食、武器、车马，带领新增兵员后的队伍，向西攻打蓟县，蓟县竟也被他们拿下了。
这里有必要插播介绍一下先秦至秦汉的基本行政单位建制。根据班固《汉书》记载，所谓“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乡，万二千五百户也。”如果这么算的话，乡的户籍和人口规模已经相当大了。我们还需要知道，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实行郡县制，将六国土地和秦国原有土地重新划分成三十六郡；后来南并五岭以南南越地，置南海、桂林、象三郡；北取匈奴阴山以南地置九原郡；又陆续分析内郡，至秦末时候，全国共有四十八郡：郡下设县，县下设乡。汉代虽然实行分封制，但是郡国以下基本和秦代的行政建制差不多。还是《汉书》的数据，班固记载汉代各郡国的人口，比如元始（汉平帝年号）二年，首都京兆尹治下有十九万五千七百零二户，共六十八万二千四百六十八人；下辖十二县，其中长安县在汉惠帝初年时，有八万八百户，二十四万六千二百人。这里只举汉代京兆尹治下一个例子，事实上，京兆尹治下户口和人口都不是多的。根据班固记载，汉代郡国人口上百万、户口几十万的大郡也有，但同时人口只有十几二十万、户口只有几万的小郡也不在少数，有些郡国户均人口可以达到九人以上，但也有很多郡国户均人口只有三四人。
打了几次仗后，就有人脱颖而出，比如符离人葛婴。于是陈胜、吴广任用葛婴为将，率兵一路向西向北攻打金至（合字）县、赞阝（合字）县、苦县、柘县、樵县，每到一县，竟然也都所向披靡。陈胜每下一城，便收编该城军队、收取该城粮食、武器、车马和珍宝。打下樵县后，陈胜、吴广已经从最初的九百人草台队伍发展成为拥有战车七百乘、骑兵上千、步兵几万人的正式军队了。
于是，陈胜、吴广率大军继续向西，攻打陈县。
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很快攻打下周边县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陈县的县令听说陈胜攻下了樵县，早早就跑了，留下守丞亲自上谯门督军，与陈胜、吴广攻城的军队作战，最终寡不敌众，守丞战死，陈县被陈胜、吴广占领。
陈胜占领陈县的消息传开后，不少有识之士前来投诚。其中有二人有必要介绍一下，他们就是张耳和陈馀。
张耳本是魏国大梁人，年轻时做过战国四大公子之一魏公子无忌的门客，后来因缘际会，娶了魏国外黄富家女为妻，有钱之后，张耳也开始养门客，并且做了外黄县令，从那以后有了贤人之名。陈馀呢，也是魏国大梁人，也娶了富家女。这个世界上最窄的圈层就是富人的圈层，所以两个人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因为张耳比陈馀年纪大，又可能是惺惺相惜吧，陈馀父事张耳，张耳也十分看重陈馀，两个人成了过命的交情。这都是秦灭魏之前的事。后来，魏国被秦国所灭，因为这两个人都是魏国的名士，秦始皇便悬赏千金搜求张耳，悬赏五百金搜求陈馀。两个人一看，保命要紧，便双双隐姓埋名到了陈县。
陈胜大军攻下陈县，张耳、陈馀见机会来了，便主动求见陈胜。陈胜早就听说过这两个人的贤名，听说二人前来投卒十万，马上召见，将二人收于麾下。
得了张耳、陈馀二人后，陈胜召集陈县各乡三老和有头有脸的人开会议事。陈县中人个个心惊胆战，于是纷纷奉承陈胜：“将军披坚执锐，讨伐暴秦无道昏君，复立楚国社稷，其功之高举世无双，应该称王。”
陈胜听了大喜，但他刚刚新得了张耳、陈馀这样的大贤，马上向二人征求意见。
张耳、陈馀建议陈胜不要急着称王，首要的是趁热打铁，率兵西下，派人分立六国后人，多多树立党羽。多树党羽，也就是给秦人广设敌人。秦人的敌人越多它的力量就越分散，响应者越多陈胜的兵力就越强，这样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诛灭暴秦，占领咸阳，从而号令诸侯。各诸侯国灭亡后又得复立，到时候陈胜施德于他们，他们必定对陈胜的恩德在口在心，如此，则帝业可成。结论是：陈县虽好，不要被眼前小利所蒙蔽，不要因小失大，错失一统天下的好机会。
可是，陈胜这个人到底目光短浅，少年时起，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富贵，如今富贵已在眼前，焉有不取之理。所以他问过张耳和陈馀意见之后，还是决定留在陈县，即时自封为楚王。
于是，群情鼎沸，纷纷跪下拜称张楚王。陈胜看着跪在地上的各乡三老和自己手下的将尉，胸中一股热流窜起，激荡不已。自此，陈胜便在陈县安定下来，一面当起了他的楚王，一面派属下将尉带兵继续攻城掠地。
陈馀年轻，看到陈胜称王，激起建功立业之心，便对陈胜说道：“大王攻下魏楚之地，心心念念着要一路向西打进函谷关，所以没顾得上黄河以北。臣曾经游历过赵国，所以了解那里的地形和当地的豪杰之士，希望大王派我率兵北上攻打赵地。”
听了陈馀的话，陈胜心道，赵地是要派人去打，但比起陈馀来，他更相信自己人，于是便任命老乡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派给他们三千士卒，由他们北上攻打赵地。
陈胜起兵大泽乡，一路西进，称王于陈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全国。天下本就不是秦的天下，六国破灭，天下一统至今不过十一年而已。如今秦始皇已死，秦二世残暴，悖谬人伦，违逆德行，六国旧民无不思变。陈胜、吴广振臂一呼，天下震动。崤山以东，六国旧地很多郡县都有英雄辈起兵，纷纷杀其郡县守尉、令丞，与陈胜、吴广相呼应。短短两个月时间，陈胜手下便兵强马壮起来。于是陈胜四面出击，派邓宗率军去攻打九江郡，派周市率军去攻打魏地、派召平率军去攻打广陵，派吴广率军去攻打荥阳，派周文（周章）率军西征秦地，将战争范围扩展到上下左右天地四方。
